曹禺对《雷雨》的评价

蛮性的遗留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我又是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是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融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剌剌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感觉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蛙叫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予我若何的兴奋。

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生生地挑剔器皿上丑恶的花纹。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它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了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