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过洞庭妙处赏析

万古长天,月是中国诗人的最佳拍档。一旦杯中注酒,举首就邀月同醉,哪怕“对影成三人”。内心有怀,满怀幽情也只有说给月听,比如南宋词人张孝祥在中秋前夕吟出“过洞庭”。

这阙填词用“念奴娇”词牌,语新而字丽,情意婉转更兼境界开阔。优美准确的100个汉字在文本架构上精巧得宜,营造出极洁净、极静穆、极妙绝的澄明世界。远望过去,澄澈得出奇。击节唱诵起来,乐音婉转,声声夺人神魄。整首作品宛如玉轮转抟,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宝境中幽幽释放不灭的光辉。

作品第一句讲清时间、地点和视野中的佳节风物。“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中秋将近的时节,于湖居士(张孝祥别号)自西南向岭南开启归程,片刻脱离缠身的政务和政敌谗言。舟过洞庭,看到一番澄怀洗心的大气象——“玉鉴琼田三万顷”。“三万顷”显然是虚写的夸张,极写目光所到处云水漫漫、不见际涯。明月下浩渺的湖面,如“玉鉴”,似“琼田”,清澈安详,光亮可以映照人面。其实古人用盆,多为陶烧或瓷制,奢丽者在木胎外裹金打造金盆,要风流到何种地步才会琢美玉作大盆?当然只有妙景天成的大自然造化,担得起琼玉的比拟。

皎洁的月光配上氤氲水色,虚幻而难以把捉的生动气韵在作者心中渐渐凝成静穆的景观。立在扁舟上,一叶泛波,好像赤条条的婴儿回到诞生伊始的大化面前,用初生的眼欣喜地凝视着极目所见,犹如彼此间第一次互相发现。

作者眼看着“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感受到洁净的景物风光,正在里里外外荡涤整个身体和心胸。“表里俱澄澈”在作品的结构中是承上启下的中间环节,承担了从客观描绘景物向主观内在感受的转变。张孝祥的高明之处在于,“表里”和“澄澈”的选用和组合达到了诗学原则的多义性追求。正如上述分析,“表里”既可以联系前一段美景文字,意指视野的内与外,不仅在此时此刻视域中的风月无边是美丽而澄澈的,就连已经远离、不能观之以目的远方,在月光普照下或许也得到同样的净化,再没有蝇营狗苟的小人诬陷。“表里/澄澈”还适用于主观的作者本身。我曾经风霜的躯体,曾经郁郁难欢的内心,在中秋明月的映照下,在水色波光的荡漾中,彻底领受由表及里的荡涤。此中的畅快自在,让作者“悠然心会”,然而问题来了,“妙处难与君说”。是啊,毕竟是“我心此与明月同”的悠然快感,幽深而微妙,怎样启齿,说与谁听?而且,肯听我心倾诉的“君”,你在哪里?

下阙的到来伴随着矛盾的节奏。先是急管繁弦般的往事回忆: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冰雪。作者“我”与空中月再次交融。就像月光遍洒大地,照过无边的荒秽,却不会稍减自身澄澈的清辉;我也一样,经过乱七八糟各种不如意的世事,茕落一人,依然保持灵魂的自省与洁净。亘古星空,月与我互相凝神观望。月亮照见我短发萧骚凌乱,照见我襟袖寒冷单薄,照见清冷的中秋夜色里,有孤单的我独立苍穹,“稳泛沧溟空阔”。

“沧”是沧海,“溟”在天池,“沧溟”寓意着无限空间,就此带入另一段恢弘壮阔的诗意抒情,使这阙念奴娇成为千古名作,代表着中国古典审美的宇宙意识和美丽精神。紧接三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深得宗白华先生偏爱,誉之曰“意境高超莹洁而具有壮阔幽深的宇宙意识、生命情调”。充沛的诗情画意,再加上生命感悟刹那间的壮怀激烈,让作者按捺不住仰头长啸的真切冲动,忍不住“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斯人在历经劫波之后,被静观的美景触动心弦,希冀能和宇宙相对话、相交流。上天下地的“宇”,古往今来的“宙”,瞬时倾入古人心中。一如《雪国》结尾,“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心坎倾泻”,又似唐人心境“雪月花时最怀友”。中秋渐近,正宜临水、赏月、清供鲜花,邀挚爱亲朋同坐,将素心感怀的妙趣悠然,谈笑中说与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