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和其他体裁

散文。

一、十八岁东东:想到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我有一份“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也有一份似水流年的迷惘。似乎,抱着初生的你到医生处诊治你的“脱肠”,半夜喊破喉咙把医生从睡梦中叫起,那种焦急忧虑,还像是昨天的事。似乎,你刚能坐起,我在院子里为你拍照,假日带

十八岁有许许多多令人沉湎眷恋的回忆。我不知道我对你的爱,十八年来是否杂夹有一些不经心的、任性的以及成人对孩子不够了解的责备,而曾使你难过。我读过一个父亲因对孩子无端发脾气,伤了孩子的心,而事后深表懊悔的文章。一位日本作家也说:“当孩子在你身边的时候,多宠爱他们吧。不要等到你不能宠爱他们时再来后悔。”东东,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一次,我真会情愿溺爱你的!

孩子长大了,许多父母都会感到一些无法再把握孩子童年的惆怅。因为,孩子长大了,便不再整天粘着你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朋友和活动天地;他不再那么依顺,他甚至开始反叛了。但是,对于我,反倒高兴有了一个可以谈话的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可以比自己的孩子长大得能够兼为挚友更令人满意开怀的啊!人生如有知己,应该以自己的孩子为最。是不?

东东,让我以这样的心情来祝贺你的十八岁生日。

二、两代人的矛盾

“父与子”时常被看作是对立的两方,意味着思想的冲突,观念的差异,新与旧的不同,进步与保守的矛盾。下一代往往在下意识中受到这流行观念的影响,好像一开始便必然处在与上一代对立的地位。孩子,我希望我们不致有这么令人不愉快的关系。其实,在这“两代

在“两代的矛盾”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源于父母的愚昧和落伍,但也有一部分是出自下一代对父母经验的无条件否定,出自年轻人的盲目反抗与追求“成熟”、“独立”的急躁。不过,一切悲剧的造成,都由于父母与子女间有时不能像朋友般地把问题摊出来谈谈,大家

尽可能地过一种较随便的、不拘束的、较多接触的共同生活。东东,美国作家劳伦斯著有一本叫做《我的父亲》的书(你可以在我的书架上找到),在他的描写里,他父亲一样犯有许多惹儿女烦厌的“严父”怪癖。但是,就因为他们父子彼此多了点“友情”和理解,两代间的

关系充满了和谐的快乐。孩子,我从小丧父,没有享受过父爱,也没有机会服从或反抗父亲。但是,即使对于温柔慈祥的母爱,我也曾犯过盲目反抗的错误。等到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深情时,已是后悔莫及!

孩子,我可能有许多错误,你也可能有许多错误,可是,希望你踏进“反抗”的年龄时,能够避免流行的“父与子”观念的感染,避免摭拾一些概念、术语,轻率地对父母下评断。而我,当你踏进“反抗”的年龄时,能够对你们“下一代”有更深的了解与同情,在思想上

不至于老旧得太追不上属于你的时代。

孩子,我真希望你们兄妹,把父母看作可以谈心的知已,让二我们共享你们的喜乐,分担你们的烦恼。

三、读书的苦乐

现在你正为准备大专联考而深感读书之苦,我像其他的父母一样,虽然极端同情你却不能不鼓励你,甚至鞭笞你尽全力去争取这一场残酷竞争的胜利。说起来是非常令人诧异的,享受过自由自在的读书生活的我们这一代,在思想上、制度上却布置了一个叫你们憎厌的读书环境。自以为爱护下一代的我们,却使你们读书受到那么长时期(从幼稚园到大学)的身心折磨。我记得故乡老家后院临天井的小书房里,曾祖母曾挂了一条横幅,写着“读书最乐”四个字。我年少时常为这四个字所表现的意思所感动,并引起共鸣。我们这十代人是较幸运的,虽然我们读书也曾感到“光宗耀祖”、“十年寒窗”一类的传统压力,但并没有像你们这样喘不过气来的考试与升学的逼迫。你们高中国文课本里也许还有蒋士铨③的《鸣机夜课图记》。你可以从这篇文章中读出昔人读书之苦,但也—定能感受到那洋溢于文字中的读书乐。以我来说,从连环图画、《西游记》到《红楼梦》;从郁达夫到屠格涅夫④;从徐志摩⑤到吉辛⑥;从新月派⑦的诗到美国惠特曼⑧的《草叶集》,我们少年时代,读书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快乐程度。我现在闭着眼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一面吃饭一面读书(不是功课)的“迷样子”(祖母的话)。我在你这个年龄,曾经捧着肖洛霍夫①的《静静的顿河》,整夜地不睡觉,等到发觉窗外泛白,才意犹未足地合起书本起床。这正是当前长年为考试、升学烦恼紧张的你们所难以想像的读书“闲”趣。

东东,你来信说,希望我不要对你期望太高,你对于选择科系的“志愿”也表示了独特的意见。孩子,坦率地说,我无法抑制你的期望,我虽不致横蛮专制到干涉你对“志愿”的选择,但也实在希望你能考进大学。我不能在自己孩子面前唱反升学主义的高调,尽管我希望你能从心所欲地享受读书之乐。我祈祷你能够随意读书,不再为“功课”苦恼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你可叫做一个率性读书的人。在学问的海洋中,有无数的蓬莱仙岛,涉猎其中,

其乐融融。孩子,扯起你的帆去遨游吧。

四、青 春十八岁使我想起初长彩羽、引吭试啼的小公鸡,使我想起翅膀甫②健、开始翱翔于天空的幼鹰,整个世界填满不了十八岁男孩子的雄心和梦。 十八岁使我想起我当年跟学校大队同学远足深山。春夏初交,群峰碧绿,我漫步于参天古木之中,发现一大丛新长的桉树,枝桠上翘,新芽竟长,欣欣向荣。我指着其中挺秀的一株对同学说,这就是我,十八岁的我。好自负的年龄啊!